本書的作者是經營當舖30多年的老闆(大千當鋪 秦嗣林先生),在他經手的典當交易背後,許多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有些情節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遇到,有些則天天在我們生活周遭發生著!

       第一張當票:阿嬤的手尾錢

       當入日期:民國八十二年○月
       貸金:新臺幣拾玖萬元整
       舊:新臺幣貳拾萬元。
       姓名:陳○○

           這天一如往常,清晨六點多我便起床到公園去遛狗、運動,回到當鋪才七點多。當時天剛微亮,正當我準備開門時,手上的狗鏈突然一緊,只聽到小狗發出陣陣低吠聲,我頓時警覺起來。

           我緊張地四處張望,發現騎樓下的柱子後面竟有個畏畏縮縮的人影,直覺以為是歹徒要來行搶,便大聲喝問:「你要幹嘛?」沒想到對方卻怯生生地回我話:「老闆,我是來當東西的。」

           原來是趕早的客人,看他的樣子、聽他說話也不像是個惡人。於是我鬆了口氣,邊掏鑰匙邊說:「你不要躲在那邊嘛!先生貴姓?請進,請進!」

           我把他迎到鋪子裡, 對方自稱姓陳。我問他:「 陳先生想當什麼?」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鐵製的餅乾盒,打開鐵蓋,裡面放著一個手提包,待拉鏈拉開,裡頭竟然滿滿的都是現鈔。

           我以為自己剛剛聽錯了話,誤聽 成陳 先生是來典當東西的,沒想到他是來贖當的,因此趕緊改口道:「陳先生,原來你要贖東西啊!麻煩你把當票一起給我。」但 陳 先生卻搖了搖頭,口氣肯定地說: 「不是贖,我是來當東西的。」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沒看到任何可以當的東西啊!難道要當餅乾盒?於是我又問他:「那你要當什麼?」他指了指餅乾盒說:「我要當這包錢。」

           這可有點意思,我開當鋪這麼久,客人帶著各種寶貝上門,無非是為了換錢,但生平頭一次遇到帶著「錢」來當「錢」的客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問他:「你都有錢了,為什麼還要當錢?」他聽了一臉尷尬地搓著手說:「唉!這個,總之這筆錢不能用啦!」我聽了更加一頭霧水了:「不能用?難道這些錢是假鈔嗎?如果是假鈔,你趕緊拿走,我絕對不能收。」他急忙解釋:「不是假的啦!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講,但是這筆錢我真的不能花掉。」我繼續追問:「如果是真鈔為什麼不能用?錢就是錢啊!」沒想到我這一說竟逼出了他的眼淚,他萬分為難地說:「因為這是…這是我阿嬤給我的手尾錢。」

           在臺灣民間有個風俗習慣:老人家若意識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便會像過年包壓歲錢一樣,發給每個晚輩一筆數額不大的錢,除了留給子孫當紀念,還有保佑後輩財源滾滾之意,是謂「手尾錢」。這與現在出殯做法事時,師父發給家屬的一塊兩塊錢不太一樣。

           我被這筆錢的來歷嚇了一跳,示意陳先生繼續往下說。只見他眼眶裡泛著淚水,幽幽道出了塵封已久的往事。一聽之下,才發現原來他與在基隆名號響亮的顏氏有著血親關係。

           臺灣北部的雨都基隆有個望族顏氏,在當地赫赫有名。族中有一位 顏老太太,年輕時嫁入豪門,生活優渥,子孫瓜瓞綿綿。雖然兒孫眾多,但她獨獨寵愛身為外孫的陳先生。只可惜陳先生從小不學無術,長大後竟沉迷賭海。

           為了賭博, 陳先生將家裡可以變賣的東西全換成了賭本。俗話說「久賭神仙輸」,幾年賭下來,自然落得個負債累累的下場。一開始親戚朋友還會苦口婆心地勸他,但他始終執迷不悟,因此眾叛親離也在意料之中,最後只剩下顏老太太始終護著她的寶貝外孫。

           不論何時,只要陳先生開口, 顏老太太一定會給他錢。即使手頭不方便,她也會藉口自己需要花費,設法跟其他兒孫要錢。後生晚輩自然知道顏老太太的目的,每次總會勸她別再理會 陳先生,只是阿嬤疼愛外孫 的感情大過理智, 顏老太太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資助了 陳先生。

           任何人都敵不過時間的摧殘, 顏老太太也快走到人生的終點了。臨終前,她特地把陳先生叫到病榻前,用布滿皺紋的手撫著他的頭,苦口婆心地說:「乖孫子,別再賭了,阿嬤在世的時候還能照顧你,等我走了,還有誰能護著你?你也不小了,趕緊找一個正經工作,安定下來,好讓我放心。」顏老太太將晚輩給的錢省了下來, 包了一份二十萬的手尾錢給陳先生,也 就是現在放在餅乾盒裡的這筆錢。

           可惜的是, 陳先生當時並未聽從外婆的教誨,加上遊手好閒已久,因此在顏老太太過世後,始終沒有改過自新。

           又過了幾年, 陳先生才終於戒了賭,並打算在林森北路擺攤賣小吃,重新步入正軌。可是擺攤需要本錢買攤車和基本食材,由於年輕時惡名昭彰,縱使他拍胸脯保證自己已改過自新,親友們依然認定這只是他再一次騙賭本的表演,最後竟落到連買餐車的基本費用都借不到的窘境。不得已,只能上當鋪周轉。

           他尷尬地告訴我:「這筆錢不能存進銀行,因為存進去再領出來就不是原來的鈔票了!現在我手上沒有創業的資金,也沒人願意借錢給我,這筆手尾錢是阿嬤對我的期待,我絕對不能花。想來想去沒別的辦法,所以想請你幫我保管,借我一筆做生意的本錢。」

           事情的前因後果把我聽傻了,原來這一筆錢不只是鈔票,還包含著阿嬤對孫子最後的囑咐。聽完故事,看著面前的人,再看看眼前的鈔票,我深刻體會到陳先生重新做人的決心,於是暗下決心幫他這個忙。他會找上我,或許也是冥冥之中 顏 老太太的指引吧。

           我低頭隨意檢查包裡的鈔票,發現裡頭有些已經是現在市面上不再流通的舊鈔了,但我還是問陳先生:「這裡面有多少?」他答:「總共二十萬。」

           一般當鋪收取物品一定都是以低於市價好幾折的價錢支付,而這個「商品」雖然不同於其他,但也不能以原價計算。我一沉吟,最後算了十九萬給他。

           一旦決定收下,問題就來了。一般的典當品通常都要收入庫房,但是手尾錢畢竟代表了陰陽兩隔,意義也不相同,要是入庫似乎不太妥當。左思右想後,我決定把「它」放進冰箱,既不會被蟲咬,也不容易變質。陳先生直說沒關係,只要好好保管就行。

           之後, 陳先生帶著創業資金先是開了間海鮮小炒店,因為用心烹調、認真經營,很快就在地方上打出了名號。只過了一個多月,他就來贖回了手尾錢。據說創業成功之後,他還涉足士林的餐飲業,為自己的人生重新燃起了希望。

           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當初我看到 陳先生將餅乾盒自懷中拿出來時的眼神,已非昔日那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紈子弟了。過去的荒唐讓他失去了優越的物質生活與親友的信任,但是始終沒放棄他的阿嬤,借著離開人世前的手尾錢,換回了陳先生的大徹大悟和回頭是岸的人生下半場。



       第四張當票:二十年的派克鋼筆
       .當入日期:民國七十七年○月
       .貸金:新臺幣捌佰元整
       .舊:派克鋼筆壹支。
       .姓名:楊○○

           光顧當舖的客人多是為了利益,但卻有少數的朋友從當舖找回了溫情。

           民國七十七年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下午,我一如往常正在舖子裡忙著例行事務,一位老先生推開大門走了進來,顫巍巍地從懷裡掏出一支派克鋼筆,表明要典當。

           派克鋼筆是美國所製作鋼筆,在五○、六○年代曾經盛行,在當時也是一種身分的表徵。

           我端詳著眼前這位老先生,他雖然年近古稀,但是散發一股有別於他人的文人的氣質,感覺投緣,於是我便先請老先生到辦公室裡坐著歇腿,沏壺茶請他喝。

           才一坐定,老先生便將鋼筆遞給我,在燈光下筆身透出長期在指間摩娑特有的光亮,雖然有些碰撞的痕跡,還是看得出使用者的愛惜之心。

           再轉到背面,看見筆桿上面刻了「 楊老師惠存」的字樣。一問才知眼前這位老先生就是楊老師,老先生說他的老家在山東,大學還沒畢業就隨著國民黨部隊逃到台灣,雖然沒有畢業證書,但是由於當時台灣社會教育水準還沒提升,一個大學肄業生已經算得上不可多得的知識分子。於是他一退伍之後就即轉任代課老師,周遊在各學校之間。

           我一聽他是個老師,而且還是同鄉,親切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多聊了一會兒,便又接著問他:「為什麼要當這支鋼筆?」楊老先生答說:「我現在年事已高,眼力也不好,沒辦法寫東西了。與其放在身邊,不如換一點錢,如果落在有緣人手上,至少可以寫寫字,鋼筆的生命還能繼續延續。」

           問明前因後果,我感念 楊老先生愛惜文具的讀書人個性,雖然一隻中古的派克鋼筆值不了多少錢,而且被人買走的機會也不高,但還是馬上就寫好當票,將典當的八百元交付給他。

           由於 楊老先生無意贖回,所以三個月後,這支鋼筆自然流當了。因此我便把鋼筆從庫房裡拿出來,擦拭乾淨後,放進門市部的玻璃展示櫃中,那是舖子的流當品陳列區,專門擺放沒人贖回的商品,等待著哪天顧客的青睞。

           一般來說,流當品可簡單分為兩種,一種是市場接受度高的物品,例如相機、手錶、電器等等,這類商品通常都會有專收二手商品的販子來買走;而另一種就是類似這種各路販子都興趣缺缺的商品,然派克鋼筆算是名牌產品,但是沒什麼與眾不同的設計,甚至還有人說收鋼筆不如收個打火機實用。

           那方小櫃,雖然名為展示櫃, 但實則十分簡陋,外面還罩著鐵欄杆,一方面是因為流當品櫃不夠顯眼,一方面也是因為裡頭其實沒什麼太過值錢的東西,自然比不上百貨公司的櫥窗引人注目、光鮮亮麗。

           一年多下來,別說賣掉,連一個詢問的客人都沒有,漸漸我也忘了這隻鋼筆的事。

           某日下午五點多,有個先生恰巧在當舖門口的公車站牌等公車, 閒著沒事四處張望,無巧不巧就瞄到流當品的玻璃櫃。

           他定睛看了一會兒,馬上走進店裡問:「老闆,櫃子裡那隻鋼筆可不可以看一下?」我說:「當然可以!」

           從外表和談吐推算,他應該是個讀書人,我也招呼他到裡頭坐會兒。

           他拿起鋼筆反覆細看,愈是端詳,表情愈是複雜。 看到筆桿上的題字時,他突然神色大變,無預警地流下淚來,哽咽地問:「請問當這支筆的人,是不是一位楊某某老師?」

           一個大男人在我面前流淚,嚇得我趕緊翻閱典當記錄,果真來典當的人名字就如他所說。

           讀書人一聽情緒更激動,鼻涕眼淚彷彿從臉上所有毛細孔湧出一般。我一面勸他喝點茶穩定穩定情緒,一面問他想起什麼傷心事,他抹了抹涕泗縱橫的臉,娓娓道來。

           「我的爸爸是伐木工人,每天用勞力換取家裡的開銷。 但在我就讀羅東高中高三時,爸爸卻因為意外不幸過世,只剩媽媽能夠賺錢,家裡頓失經濟支柱。眼看聯考即將來臨,但是媽媽的收入有限,實在無法養家。為了幫忙家計,我只有放棄學業一途。」

           「當年 楊老師代了我們一年的國文課,他知道我的處境後,不願看我就此失學,竟然執意幫我出學費,堅持要我把高中讀完。我拚命念書,最後終於考上台北工專(即現在的台北科技大學),後來也跟著當了老師,現在也回到台北工專任教,總算沒辜負楊老師的期望。」

           「雖然 楊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年,但是同學對他的印象很深,他的山東口音特別重,第一次上課時,全班沒人聽得懂他在教什麼。一段時間之後,同學習慣了他的口音,才發現老師的國學底子十分深厚,能把枯燥的古文講得生動有趣。」

           「高中畢業時,全班湊錢送了老師一支鋼筆,就是我手上這一支。」

           我聽完他的故事不禁動容,沒想到一支看來毫不起眼的派克鋼筆竟然包含了一段跨越二十年的師生情誼。

           讀書人問我鋼筆要賣多少? 他想將它贖回。我聽了連忙搖手說:「這支鋼筆對你意義重大,你要給我錢,我也不知道怎麼收啊?而且也收不起,就當我送給你得了。」接著,我也趕緊另外找出一年多前楊老師登記的地址,囑咐他有空趕緊去探望老師,好好敘敘舊。

           最後,這位先生還真的找到 楊老師,甚至在幾年後更召集了三十幾位曾經受過楊老師教誨的學生舉辦了同學會兼謝師宴,還特地邀請我去參加。當天的場景溫馨感人,我至今難忘。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切巧合得不可思議;我的流當品櫃非常不顯眼,不但既小且舊,也不常擦拭,而且裡面擺的東西種類繁雜,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個名堂。

           但這位讀書人路過店門口,隨意瞧上兩眼,居然一眼就認出那支在二十年前就送出的毫不起眼的派克鋼筆,要知道,上頭的題字還是在背面吶!

           楊老師當年的春風化雨,讓這位讀書人有機會繼續深造,也影響與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了。而讀書人也是性情中人,要不是他始終感念老師的協助,恐怕也沒有機會重新連結二十年前的師生情誼。

           人生的際遇充滿數不清的偶然, 這些偶然也往往都是有其美好的一面,但卻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感受到。

           唯有心正向、懂得感恩,才能夠讓這樣的偶然圓滿,就像是 楊老師與學生的二十年後還能重逢的情緣一樣。

       一張當票的啟發:
       一個不經意的動作,往往是滋養其他人一生的養分。 珍惜每一次生命的交會、珍惜與每個人的緣分,因為你永遠沒辦法估計自己給他人的人生帶來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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